自从父母离开过了第三天后，几乎每天，少女都会趴在自己房间和大门同向的那面窗户上张望。




身后是温暖的房间，摆着父亲从世界各地购买来的玩偶，童话读本或教科书，母亲亲自用魔术和普通人的技法编织的衣服……但这些物件都只是父母的附属物，无法替代他们本人的存在。
当然，少女知道，母亲终会离她而去，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而是为了一个悠久而崇高的目标牺牲。
这是在她出生并懂事后不久，父母就告诉她的事实。起初她就像外面世界其他普通的孩子一样哭闹，不愿相信也不愿承认那个温柔的怀抱会在数年后永远消失，但父母和其他长辈不厌其烦的教育，让她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接受了“冬天的雪终将会被春天的绿芽顶落到地面”那样。
其他人告诉她，她的母亲将会成为一个英雄，作为那层落雪，在融化之际孕育出数代人都无法做成的奇迹。
而她的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本来是个英雄，是个深爱着世人，并不顾一切哪怕自身性命也要拯救世人的男人。
出发之前，这个男人向她保证他会回来，会回来接她离开这个城堡，和她母亲一样去到外面的世界，去比日本更远的地方，体会比她母亲更久的幸福。
这是让她平静下来的原因之一。就算母亲终将逝去，但她至少还有父亲，尽管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父亲”或者“爸爸”，而是直呼其名。
少女一直都是这么被教导的，不可以叫那个男人父亲。而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不知道这是旁人刻意为之，而她父亲默认的结果
那个男人怀疑自己会死去。
尽管他从入赘这个古老的魔术家族开始就在准备，尽管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带着必胜的气势，但他终究只是个人类，不是塑造出这个世界的神。男人就算再自信也不敢肯定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赢下那场战争，甚至也无法保证自己百分百地幸存。
他能做的只有让自己问心无愧而已，所以没有向孩子灌输他祖国式的习惯，而是入乡随俗般地淡化自己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让孩子只用名字称呼他。这同时也是这个家族的家主所要求的——他们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期待着男人的胜利，但也准备着迎接男人的失败。
而在少女的心中，父亲是不会失败的。
如果母亲是她脚下坚实的土地，那么父亲是高高在上的神。神是不会失败的，神掌握着世间的法则——这是人类自从太古时代就印刻在基因里的意识。
以无限近似人类的方式诞生的她，也自然会认同这个道理。
但同时少女对战斗几乎没有概念，她不知道发生在极东之地的魔术仪式意味着什么。在她看的幼龄动画和儿童电影里，角色很少死亡，退场的模式顶多是消失，或者滑稽地如同漏气的气球一样飞走。事实上，在最初家主告诉她母亲将会去世从而引起她激烈的反应之后，她的父亲还给过她一个解释。
“妈妈她是不会死去的。她会变成圣杯，由我保护着，而她依然可以跟伊莉雅说话，会永远守护你，伊莉雅……”
少女稚嫩的认知接受了不同的说法，而她内心中坚信且不容他人质疑的事只有一个——她的父亲将会赢得胜利回来。
母亲说父亲是个英雄，过去打败过无数的坏人，拯救过更多的好人。他将前往的战场将会成为人类最后的战场，这场战争的胜利将会给全人类带来永恒的幸福。
这样伟大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输呢？他一定会在第一天就把他的敌人打得稀里哗啦的，然后以童话中英雄的姿态，捧着母亲变成的杯子，返回城堡。
少女就是这么坚信着，就是这么守望着。
然而，大概一个月后，当少女再度扒在窗棱上望向窗外时，她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伊莉雅~~~？”
“妈妈？”
少女转头看去，看见的却是一个身着黑裙的女人，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五官，脸上挂着和她母亲一样的笑容，但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而让她在看见对方后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而对方没有隐瞒自己不是爱丽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的事实。女人的形象用温和但戴有寒意的声音缓缓告诉少女，她的母亲已经死了，而她的父亲背叛了她，抛弃了她，以及她的母亲。
“不，不会的！切嗣不会那么做的！你在说谎——！”
然而黑裙的女性很快就把少女扔进了一个宽大的卧房。这是她当初诞生的地方，是她、母亲还有父亲最初共处的地方。
窗外下着黑泥，室内昏暗无光。少女茫然地望着这让她本能感到恐惧的景象，向自己心中的神需求答案。
“切嗣……？”




男人脸上毫无笑容——他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做出过这副铁石心肠的表情。一向温柔的搂抱这一次变成了吊车钩子般冷血的擒拿，被弄疼了胳膊的少女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感到一管冰冷的金属顶上了自己的下颚。
“永别了。”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伊莉雅。”
“呯——！”
从父亲爱枪中发射的子弹撕裂下颚骨，搅碎大脑，击破天灵盖的感觉，少女从头到尾体验了一遍——她健康地活着，却经历了一次死亡，被温暖的居所收容着，却经历了一次遗弃。
“不要——！！！！！！”
女孩哭喊着趴到地上，理所当然地不愿相信她的神会对她和母亲做出这种事。在她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重复着“撒谎撒谎撒谎撒谎！这是撒谎！”的时候，那个黑裙的女人则狞笑着退去了。
等少女收拾好自己几乎崩溃的情绪，去跟自己的爷爷同时也是家主说明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时，同时询问切嗣的命运和战斗的结局时，那个银发的老人却说，他们被背叛了。
被谁？
被卫宫切嗣。
如果那个男人是尽其所能牺牲在失败的路上倒也罢了。爱因兹贝伦将会铭记他这个凡人所作出的牺牲，并告诉他的女儿她的父亲永远都是这个家族的一员。
爱因兹贝伦知道那个男人幼稚的梦想，但他们不在乎——只要能实现“第三法”，那个男人打算用圣杯去做什么完全是他的自由。然而等调查结果出来，他们却发现他是在圣杯战争进行到最终阶段，只剩下两主两从的时候破坏了圣杯。
看起来，那个男人似乎是抱着“就算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的心态对他的从者下达这道命令的，又或者他怀疑自己会输，为了避免圣杯落入旁人之手而破坏了它，可是这和爱因兹贝伦的目的相矛盾——他们并不在乎谁赢得圣杯，只要仪式能够完成就行了。雇佣切嗣只是为了在混乱的局面中尽可能加入可控的变量，避免前三次仪式悲惨的结果重演。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可控的变量”又一次毁了爱因兹贝伦的夙愿。这比自私或者无能造就的失败更让他们难以接受。在爱因兹贝伦眼中，切嗣所代表的是疯狂。而且战后的他看上去确实是疯了。
在第四次圣杯战争落幕后，所有的情报都表明他似乎打算和他的那个女助手以及一个被他捡来的孩子就这么在日本一直过下去。原本担心他会为了亲生女儿杀回来的考虑看来是多此一举。这个男人已经把冬之城抛在脑后了——一个亲手杀死了自己爱妻化身的男人大概也不会在意他的女儿吧。
所以爱因兹贝伦并没有打算提防切嗣，只是将他和其他相关人都排除在了冬之城的结界外面。
然后，这些从炼金术中诞生同时也醉心于炼金术的术士们对这一次的错误作了总结，并把希望寄托于六十年后的下一次。
从此，少女的生活条件将会改变。无意义的玩具和书籍将会逐渐被清理出她的房间，亲生父母的意义也必须尽快忘却——在冬之城里，少女不需要其他的家长，只需要对爷爷惟命是从就够了。
起初的一个月，少女察觉到了自己身边的变化，但出乎其他人意料地并没有很激烈地抗拒，仿佛她真的相信她的父亲抛弃了她。女孩经常在逐渐变空的屋子里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像是窗外的寒冷渗进了屋里一样。




而实际上，每次她这么做，都是因为那个黑裙的女人带着彻骨的寒意来到了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
“那个男人就要死了哟~~~那个叛徒就要死了哟~~~！”
属于母亲的那张脸用愉悦的口气说着这种脸的主人一定会觉得痛苦的话，光是这点就足以表明她是个冒牌货。
起初少女还会在内心中反驳这样的说法，依旧坚持认为她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接她。然而孤独侵蚀着她的内心，那个女人的低语也在扰乱她的时间感——战争结束后的两个月对于她来说如同两年，而且是没有父母陪伴，连他们留下的痕迹都被逐渐抹去的“两年”。
等时间过去了三个月，少女逐渐接受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现实。
“已经没关系了。我可以一个人生活下去，已经没关系了……”
父亲的鼻子是什么形状？他的头发有多长？记忆变得模糊了。爱因兹贝伦的“家长”们无时不刻地告诉她父亲的不诚和不忠，以及她母亲对那个男人几近疯狂的盲从。她的父母是爱因兹贝伦的耻辱，是她罪孽的源头。
他们告诉她，她必须赎罪，纠正她父母犯下的过错。这种教育从圣杯战争后的第二个月就开始进行，持续了两个月，然后强度突然加大，一些会影响她健康的“惩罚”也降临了。
少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隐约感觉到阿哈德爷爷好像在为什么东西感到害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来由不明的恐惧好像越来越深。
在第四个月的最后一周，伊莉雅被不由分说地锁进了爱因兹贝伦主城的地下室，和几百个临时造出来和她一模一样的人造人关在一起。她无法离开这个满是人偶的房间，无法说话，甚至无法移动自己的哪怕一根手指头。
这种情况持续了快一周。少女的身体运作完全靠魔力的输入，她没有进食，依然会感到疲劳，但每一次从睡眠中醒来她都发现自己重获自由不过是个梦。她被挤压着的灵魂在魔力的牢笼中质问着空气这是为什么，并祈求爷爷放自己出去且她愿意为此做任何事。
但没有人回应她，像是最后会和她交流的爱因兹贝伦的人们也抛弃了她，把她当成了她身边那些无机质的人偶。感觉自己彻底孤身一人了的少女仿佛连怎么哭泣都忘记了，只是封闭了自己的精神，好像真的融入了身边的一排排无灵魂的人偶里。
“？”
少女在某天突然感到地面在震动，天花板上的灰尘掉了下来，随后是一阵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低鸣。
“轰……！”
那声音像是电影里见识过的，雨前的春雷。
仿佛是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提示，少女已经接近崩坏的精神逐渐苏醒了过来。她带着不安和恐惧用无法转动的眼睛与其他一切能用上的感官打量着她所能看到的一切，想弄清楚刚刚过去八年里从未有过的异响是什么。
“有人要来杀你了哟~~~”
黑裙的女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
“他们要来了哟~~~爱因兹贝伦的敌人要来了哟~~~！”
“她”甜言蜜语般的蛊惑让少女毫无泪水地哭泣，她想要让她闭嘴，却无法张口，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无法抬手。在女人捧住她的脸和她一起回忆过去父亲偶尔会惹自己的种种不快时，有个爱因兹贝伦的侍女匆匆推门进来，似乎是有些犹豫地从一排和伊莉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中挑了一个，把那纤细的身姿抱了出去。
“那一个要被丢掉了呢~~~真可怜啊~~~”
哀怨继续着，诅咒继续着，但是伊莉雅接下来没仔细去听，因为刚刚那个侍女进来的举动就像那阵轰鸣一样让人不知所谓。这种罕见的意外夺走了伊莉雅的注意力，让她思考，同时也是为了维系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理智而避开“母亲”的视线。
少女不知道接下来有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数小时过去了，也许有半天……甚至一天，但就在她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的努力，灵魂即将跪倒在那个女人的黑裙子之前的时候，这个人偶仓库的门突然再度打开了。
准确的说，它是被破坏的——门上由和门一样的超坚固材料加以锻造，施以多重魔术保护，就算是顶尖的魔术师加锁匠耗费数年也未必能突破的锁头，突然发出“吱吱”的沸腾声并变红，经过长达半分钟左右的高温渗透，就被一颗造价不超过10美元的铝热剂炸弹给烧穿了。
“哒……”
走进来的是个男人。他目前的样子看上去远不如他用炸弹破开门锁那样轻松——与其毫无风度的蹒跚步伐不同，男人由于缺乏休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咄咄逼人，乱糟糟的头发和数天没理的胡子上还沾着正在融化的冰碴，还有如同从雪崩中幸存才会沾到风衣上的大片雪泥，都在诉说着他在结界之外徘徊摸索时经受的磨难，同时也证明他是个直接闯入的入侵者。
可是，他这副可怕的样貌和气势并没有吓到少女，至少在她看清楚他的眼睛之后就没有了——有些回忆可以变得支离破碎，但绝不会被彻底遗忘，就像拼图，只要第一块摆对了位置，剩下的自然而然就会依次序拼好。
看着那不曾忘却，明显是闯进来追求着什么的眼神，被魔术禁锢起来的少女发出了泣诉声。
“爸爸……？！”
但是他不可能听见这个声音。与一眼就认出了亲生父亲的少女不同，男人在面对满屋子和自己女儿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整整齐齐排成方阵的人偶时显得茫然失措。不过他呆滞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
他像是一头腿脚不方便的狼一样转身走出屋子，用手揪着爱因兹贝伦家族的首领尤布斯塔库哈依德•冯•爱因兹贝伦，也就是所谓“阿哈德爷爷”这个老人的衣领，把他拖了进来。
两个女人也跟着进了屋，都和少女有过一面之缘，黑发的女人看上去也在雪里摸爬滚打过，白乎乎的头发和冬衣没比男人好到哪儿去，另一个金发的女人虽然身上毫发无伤也很整洁，但她不知为什么显得有气无力的，左胳膊搁在被黑发女子的肩上由她搀扶着，右手则抓着一股“风”，直指着阿哈德老人的后背。
“你们刚才拿一个假的糊弄我还不够？！……”
男人揪着老人的衣领吼着，一只手指着那群完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少女”——
“……还要把她放进这一堆人偶里让我来猜——？！”
连少女自己都被男人此刻狂暴的样子给吓得呆住了。他从前从来没有当着她面这样发怒过。
但她现在无法说出“切嗣！不要发火！别打爷爷！我在这儿！我就在这里——！”，她的嘴张不开，连眼皮都动不了。
而面对男人的狂怒，爱因兹贝伦的族长显得相当平静：“这只是在拖延时间。在你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被我们送到别处去了。我们一族的夙愿都寄托在她身上。我们是不会让你轻易带走她的。”
“哦？是么——？”
男人冷笑了一下，这个残忍的表情同样不是少女所熟悉的。
他保持着凝视阿哈德老人双眼的姿态，右手举起一挺冲锋枪，枪口对着身侧幼小的人偶晃了小半圈。
不需要瞄准，几十个目标近在咫尺，就算随便扫射一通都能把一半以上的人偶打烂——男人发出的就是这种严重的威胁。
从本质也是人造人的族长脸上看不出感情的反馈，但是在切嗣瞪着眼睛做出要扣动扳机的动作，在被魔术困住的少女以为自己的父亲真的是来杀自己的时候，阿哈德老人像是憋了一口气一般说：“我知道了！请住手！不要用这种野蛮的现代武器破坏她们！”
正如他们当初为何要吸收切嗣进来——爱因兹贝伦一族终究不是战士。他们没有釜底抽薪的胆略，也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男人的没有收回武器：“哪一个——？”
但面对这个问题，阿哈德老人却不愿作出进一步的回答。他的面无表情只是表象，具有人格的他能和切嗣一样感到愤怒，当然，他愤怒的原因就是切嗣。
仿佛在争这一口气似地，老人平平淡淡地告诉男人：“既然是你自己的女儿，你就自己去找吧。把她们全带走也没关系。”
枪口一挥，抵住了老人自己的下巴：“我没时间陪你玩游戏，老头子——！”
这不单纯像是威胁。在无法行动的少女看来，父亲的那句“我没时间了”好像是认真的。
可是老人没有退让。
“你把她带走就等于毁掉我们全族的希望……所以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保持着面无表情，但头一次开始用一种讽刺的语调——
“……难道说，你连你自己的女儿都分辨不出来了么，卫宫切嗣~~~？”
“！”
这个针对父亲的禁句让男人当场要扣下了扳机，但他的另一根手指却抢在撞针被启动之前扒下了安全栓。男人接下来死死盯着阿哈德足有数秒，接着把他往还热着的门边一推，自己转过身来，扫视着这一群人偶。
少女自己就站在中间靠西南端的一个位置，她不再发出没有意义的呼喊，而是沉默了下来，忐忑不安又怀有极度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待着他从数十个没有灵魂的同胞中分辨出她来。
然而男人焦急面庞上原本捎带的一点自信，随着他凝视人偶群的时间慢慢消散。他的焦虑堆积了起来，手开始扒拉自己眉毛和胡子上冰碴。
“伊莉雅……？”
他冲着所有人偶发出一声温柔的呼唤。她立即回应，但她的声音无法传递给他，眼神也和其他同类一样毫无光彩。
于是男人抿住嘴唇，瞪着眼睛走到一个个人偶之间，像是在麦田里寻找最大的穗子一样来回看着。和最初甩出冲锋枪威胁要击碎所有人偶时那份冷血的气魄不同，现在的男人缩手缩脚，每一步都很轻，如同在玻璃制品之间穿行，一副生怕碰碎了它们的样子。
“伊莉雅？伊莉雅？……”
一开始他是和最先那声一样温柔地呼唤着，但随着时间往下走，他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变得和恳求一样，视线也漫无目标，活像是迷失在密林里的孩子在寻找出路。
“伊莉雅？回答我……至少动一下眼睛……？”
他毫无章法地摸过人偶的脸，试图唤起她们中的哪一个的注意，或者握住她们的手，想要等待反握回来的回馈……看着或者听着父亲如此狼狈样子的少女到了这步已经确定，这个男人确实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女儿了。
他该如何分辨？所有人偶都被设计成了和少女在外貌上完全一模一样的存在。少女本人的生理活动都被停滞住了，每个人偶身上都有同样的魔力枷锁限制它们的行动。如果是过去的“魔术师杀手”，他还能通过少女灵魂在这层枷锁里挣扎所引起的微妙波动找出她来，但现在他在人偶之间只能感受到彻底的混乱。
切嗣几乎没有意识到他正被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和焦虑的心情打垮——为了尽可能避开爱因兹贝伦家的耳目，他和舞弥选择登上一艘货轮前往欧洲，路上无法好好作息，到了德国更是没有调整的时间，在发出让阿尔托莉雅前来会合的信号之后，切嗣却等不及，提前前往冬之森准备和该处的主人“谈判”。
就算如此隐秘和迅速，他们的行踪也还是被爱因兹贝伦察觉了，因为切嗣和舞弥突然同时从冬木消失了是事实。他们知道他可能是奔着这边来了，所以才会感到恐惧，并加大了对伊莉雅的“教育”力度，并在最后关头把她藏进了仓库里。
等那三人来到爱因兹贝伦的结界边缘请求对话并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寻找结界的弱点就成了对切嗣的折磨。
舞弥的水平不够她自己寻找，所以切嗣必须在一旁进行指引，师徒二人在——爱因兹贝伦虽然不擅长战斗但在主城结界的防御上却近乎无懈可击。切嗣和舞弥冒着大雪绕着结界网徘徊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这层防御的弱点，等到了夜晚，切嗣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可以进行突破作业的位置，及时察觉的爱因兹贝伦却从内部把这个漏洞被堵上了。
转机是在第二天的阿尔托莉雅匆匆赶来之后才降临。在帐篷里绝望的切嗣询问阿尔托莉雅是否有办法从空中突破这个结界，她随即自己先召出东•斯坦利恩尝试了一次，但除了给从内部观察着外面的爱因兹贝伦方带来极度的惊恐之外没有很好的进展。
随即她提出了另一种办法，一个切嗣一开始绝不会接受但到了这一步已经无可奈何的办法——
“我打算直接用宝具撕开这个结界。”
伊莉雅在仓库里感受到的“来自远方的震动”就是这么回事。阿尔托莉雅使出“耀于至远之枪”，相当于用一座塔砸烂了一道会自动把人围起来的水晶墙。切嗣和舞弥还有她终于能突入进去，不过三个人的状态都很糟糕。
阿尔托莉雅主要靠切嗣的魔力维持着存在，自己在连续几周的跨国旅行中靠进食补充了不少能量，但这样储存的魔力被宝具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她脚底发软，几乎无法战斗。
舞弥在前期寻找结界时承担着最辛苦的工作，在切嗣于帐篷中休息时还要守夜提防爱因兹贝伦的偷袭。她就和圣杯战争中的切嗣一样完全是靠药物才不眠不休地撑到现在，尽管感觉上还不怎么困可神经已经变得迟钝。
切嗣自己则是身心状态都最糟糕的一个。对女儿的思念是让他维持野兽般的凶性来威胁阿哈德老人的一大动力，但真正到了要用技术手段从足足42个人偶中找出1个真正的伊莉雅的时候，他已经故障的魔术回路和生病的躯体所拖累的感官根本无法支持他完成这个任务。其实他在转第三圈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转过头去再试着威胁族长了，可此时他的神智反而被他自己的愧疚所蚕食。
他能听见“妻子”的声音，甚至看到“她”就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裙站在自己跟前——
“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你连我们爱的结晶都认不出来了么？”
“不……不是的……爱丽……我只是……”
“你太让我失望了切嗣。现在的你根本不配养育我们的伊莉雅……”
“不……爱丽！我可以的！我已经买下了那间屋子……我今后都会和她一起生活。”
“真的么？你能和她生活多久呢？你在今后有限的时间里能给予她多少幸福呢？你答应要带我去看的外边世界的美景，能兑现多少给她呢~~~？”
回忆起那个如今看来如同儿戏一般的誓言，切嗣全身都发起抖来。
“爱丽，我……！”
“啊没关系，没关系的……”
“妻子”雪白的脖子上浮现出了抓痕，她的脑袋突然极不正常地歪向一边，头发散乱地从脸上扫过，双眼原本的赤红加深为漆黑色——




“……我无所谓了，毕竟我已经被你亲手杀了嘛~~~？”
“啊啊啊……！”
切嗣发出一声不像样的哀鸣，为了躲避正从正面伸着双臂靠近自己的那个鬼女的影子，慌乱地往后一退，结果撞倒了一个人偶。
“啊……！”
人偶在倒地的时候因为肋骨挤压肺部而发出了一阵呼声，听起来像极了痛苦的呻吟。头脑现在极为混乱的切嗣愣愣地俯视着她，突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蹲下去。
“可能是这个……可能是她！”
伊莉雅就站在两排以外的位置，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把一个空壳人偶当成自己给扶了起来。
黑裙的女人满意地看着切嗣颤抖地抚摸那个人偶的面颊试图唤起她的注意，转过身来俯视着无法动弹的少女，微笑着说：“看看吧~~~？你的父亲已经把你完全忘记了哟~~~?”
不……不……切嗣……爸爸……别被骗了！我在这里！……那个不是我！你的伊莉雅在这里啊——！
伊莉雅看得见，背对另两个女人而站的阿哈德老头看着切嗣这副样子，眉毛如同胜利者般挑了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一种发展，而且他可能为此准备了后手。
而在女儿心急如焚地想要唤起父亲的注意时，切嗣并没有回头看。他依旧努力试图和另一边的人偶互动，想要“恢复”对方的神智。再这么下去，他极有可能被自己在圣杯内侧最最糟糕的回忆逼疯，或者被拖入爱因兹贝伦一族的圈套——
“等一下……”
“嗯？”
一个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但同时透着一股决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切嗣停住手，茫然地转过头，看见被魔力之风裹着的枪尖指向了自己。
但其实阿尔托莉雅指着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前的那个人偶。
瞪着翠绿色眸子的女人凝视着那张儿童版爱丽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的脸看了几秒，接着把枪尖放低，微微摆头说：“不是这个！”
“Lancer……？”
切嗣发出迷茫的声音，阿哈德则转过头用更加困惑的眼神盯着她看，仿佛在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阿尔托莉雅没理他，转过头跟在左侧的舞弥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开自己。
“呃。”
没了舞弥支撑的身躯变得有些沉重，但阿尔托莉雅依旧用微微发抖的双腿撑住了。身着骑士铠甲的女王走到人偶群的正面，用不带感情的冷冽视线来回扫着，像是在搜索某个细微的特征又像是寻找一种大略的感觉……
“……！”
毫无征兆地，这个女人突然朝一个方向瞪起眼睛，并抬起没有提枪的那只手，伸出食指——
“那一个——！”
伊莉雅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看着那根不偏不倚不带有一丝犹豫朝自己指过来的手，不论是喜悦之情还是苦涩之感，都被意料之外的惊诧盖过了。
“？！”
从一开始就知道哪个是真货的阿哈德老人，像是看见了圣杯给自己降下一尊真正的神似地看着阿尔托莉雅的侧颜，嘴里茫然地冒出：“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还是没正眼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就当是凭感觉猜的~~~”
切嗣顺着阿尔托莉雅的手指所向看了过去。尽管在现在的他眼中，被她点出的那个“人偶”看上去和其他的毫无区别。
“……”
切嗣回头望了一眼阿尔托莉雅，发现她的视线没有移向任何其他敌人，只是带着此世间仿佛只剩一人的神态望着那“人偶”。
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当初响应自己召唤而来的骑士王支撑着他打完了正常战争，然后她出于慈悲留了下来，并陪伴着自己踏上本不属于她的这趟征途……怀疑她的判断是对她的侮辱，拒绝她的援手是对她的背叛。
阿哈德老人就沉默地看着切嗣抛下了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偶，走向了亚瑟王所指的方向，并很快抱起了同样不会说话甚至不会转动眼珠的那个女孩。紧接着，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时看向自己的视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就算对人造人也是一样。
然而，就在切嗣盘算着该怎么威逼阿哈德老人将自己的爱女恢复原状时，爱因兹贝伦的族长却闭上眼，长叹一声，默默抬起了手。
“！”
圣枪的枪尖立即指向他的喉咙，但老人毫不在意地咏唱完了一段咒语。下一秒，切嗣感到怀中的少女全身如同打了个喷嚏一样猛然一颤。雪一样洁白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慢慢抬了起来，像是在黑暗中要抓住唯一的光亮般揪住他被化雪湿透的衣领。
“爸……爸爸……！”
刚刚从束缚中解脱的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呼唤。光是这声就已经足够——横抱着伊莉雅的切嗣在一动不动的人偶群里跪了下来。父女俩的眼中同时滚出泪珠。
“没事了……没事了……伊莉雅！爸爸在这里！……你已经得救了！……”
阿哈德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真正意义上的父女重逢之景，瞟了一眼还用枪指着自己的阿尔托莉雅，说：“你们赢了。带她走吧。”
女人冷冷地反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阿哈德老人自嘲道，“看来我们永远都无法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获得胜利，不论是正面作战还是制作陷阱……我们本打算把她打造成下次战争中会用到的王牌，但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你们带走她之后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们会想别的办法为下次做准备……”
但阿哈德用来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以求自保的话，被一直沉默到现在的舞弥开口打断了。
“不，还没结束，”黑发女人忽然说，“或者说，你们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嗯？”
阿哈德老人看着舞弥从衣服下面抽出一个放水的塑料夹，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件，在阿尔托莉雅放低长枪后硬塞到了这个年迈的人造人手里。
“我们本来想着要是你们不服从的话就毁灭爱因兹贝伦，但既然能以这种局面收场，对双方来说还算体面……”
舞弥在阿哈德老人怀疑地瞟了一眼空白的封面后说道——
“……你们也许认为这个男人背叛了你们，但他其实没有。事实上他帮了你们一个大忙，但这不可能解决问题。”
“你什么意思……？”
“你手上拿着的是我们拟出的有关第四次圣杯战争的调查报告。”无感情的女性音继续着，“现在就开始看。等你看完了，你大概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要破坏圣杯。”
“……”
阿哈德老人没有任何言语表示地翻起这些复印纸来，用他过目不忘的脑筋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在某个部分，他停止阅读，抬起了眼睛。先是看向舞弥，然后是阿尔托莉雅，最后是还沉浸在作为父亲世界正尽一切可能安慰着女儿的切嗣。
阿哈德老人盯着切嗣看了几秒，接着收回目光继续往下阅读。舞弥就看着他把这份完全按军事行动报告书格式打成的文件全部看完，最后在对方合上它们之后默默地收回。
“我知道了。”阿哈德老人说，“我想我们对战争结果以及对他做出的评判似乎确实过于草率。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舞弥冷冷地说，“对策呢？”
“我们会开始着手调查仪式中所发生的异常现象的原因，并期待能在六十年内得出结论，并在那个时候加以干预……”
“六十年？”舞弥脑海里闪过将冬木的一角彻底付之一炬的滚滚黑泥，“你们还要继续么？”
“这是个纯粹的技术问题。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久宇小姐。”
“……”
虽然对对方的这种说法有所怀疑，但至少他最后一句评价是对的——别说舞弥，就算切嗣自己对圣杯战争的本质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果阿哈德老人是打算借此拖延时间的话，他们要么冒着惊动魔术界的风险以硬性的破坏手段加以阻止，要么便只能等着爱因兹贝伦慢慢酝酿他们下一次的仪式。
不过，卫宫一方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焦灼的局面——切嗣连成功救出女儿后自己难以控制情绪的可能性也考虑到了，所以才让舞弥作为代理人在适当的时候代替自己和爱因兹贝伦方交涉。
“我们可以不对你们施以报复……”
舞弥说着，同时又取出另一份纸质文件——
“……但我们有附加相应的条件。”
“？”
阿哈德老人在摸到那份文件的瞬间就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魔力。在他将其翻过来看的时候，他立即发现这是一份术式文书。
——————
束缚术式对象：卫宫切嗣
以卫宫的刻印命令，以达成下列条件为前提，誓约将成为戒律、无一例外地束缚对象是也。
誓约————
针对卫宫家第五代继承者，矩贤之子切嗣，禁止对以爱因兹贝伦家族第八代族长，尤布斯塔库哈依德•冯•爱因兹贝伦，所能认可的全体家属，直接施以，或指使他人施以任何破坏、杀害、伤害之行为。
条件————
1，爱因兹贝伦家族不得再指使卫宫切嗣之女伊莉雅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参与圣杯战争。
2，爱因兹贝伦家族需制作出一个运行寿命至少100年的人造人身躯空壳。该躯壳设计规格应能以从者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本人的意志寄宿或脱出其本体；该躯壳不对其外观或战斗能力造成改变，且能降低寄宿者维持存在用的魔力消耗至少50%；该躯壳不应具有任何受爱因兹贝伦方任何人进行控制或影响的设计。爱因兹贝伦家族需在设计和制作过程中就设计和制作无条件服从卫宫切嗣、久宇舞弥以及阿尔托莉雅•潘德拉贡所提出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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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书上学名为“自我强制证文”。其上所附有的术式是一种以魔术刻印发动的强制诅咒，只是现在还未发动，除非文书上提到的两项条件被满足。
阿哈德老人把整个文书仔仔细细地读过了一遍。他也只需要读一遍就够了。在他看来，这封自我强制证文的术式严谨度是无懈可击的，卫宫切嗣自己用血写成的签名也在上面，证明咒术确实正处于待命状态。
阿哈德老人知道，只要爱因兹贝伦家族做到了文件上提到的必须做到的事，并始终避免做出不许做的事，卫宫切嗣就不能自己或者命令别人来伤害爱因兹贝伦家的任何一人……这可以看作是卫宫切嗣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然而，阿哈德老人并不放心。他拿着这份文书对舞弥说：“这上面只有卫宫切嗣一人的签名。”
“嗯，所以呢？”
“你们起码有三个人，”阿哈德老人又看了眼还在哭泣的伊莉雅，“算上她，四个。”
“所以你要都所有人签么？但从者怎么办？”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阿哈德老人淡淡地说，“毕竟相比起来，你们提出的有关造个壳儿给她的要求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但是……”
“但是什么？”
“为什么？”阿哈德老人望向了阿尔托莉雅，“为什么你要这种东西？……”
他直觉地感到这不只是切嗣或者舞弥的意志在起作用——阿尔托莉雅自己恐怕也想留在这个世界。这对于未能完成心愿的从者来说是不可理喻的，除非——
“……难道说你也在等下一次么？”
阿哈德这么猜测的时候显得有些期待，可阿尔托莉雅冷冷地望着他说：“我只是为了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那不是一个承诺。实际上，阿尔托莉雅所认定的这个承诺的对象，从未跟她提到过这件事。
那个女人也从未请求她留下来陪伴他。
那个女人也从未指定过她来帮忙照顾现正在父亲怀中哭泣的孩子。
但若是那个女人能知道现在她孩子还有丈夫是个怎样的状况，那个女人恐怕会带着泪水抓住自己的手，请求她的帮助吧。
打心底里，阿尔托莉雅觉得舞弥恐怕更合适这个任务——后者和切嗣相处更久，甚至比那个女人还要久，同时舞弥对目前的这个世界也更为熟悉。
但是，切嗣说过，他不想再夺走任何人的性命和自由了。舞弥施以的援手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所以阿尔托莉雅自己又如何呢？她考虑过他“不在乎”自己的原因，然后想到，也许自己的存在，反而是这个男人悲惨一生中少有的闪光点也说不定。
他从过去召来一位英雄，与她一起浑浑噩噩地踏进一个混乱的战场，在最后关头突然意识到彼此都必须要做到的事，并且不约而同地立即付诸行动……当然，两人也付出了意料之外的代价，犯下了难以赎回的罪过……
对，这恐怕也是原因……他的命令引导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导致了那场大火。其他人则是无辜的，只有他俩怎样也无法逃过。
他如今已经没有能束缚她的令咒了，但是命运把两人束缚在了一起。
她承认了这种不太正常的关系，承认了这个不太正常的男人。
因为她在生前就早已经意识到——自己也不是作为正常的人类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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