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如常快速消灭了午餐，然后回到了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两三点——太阳有些西斜，但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在战区的时候陆久是从不休息的，因为他总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处理，而V也习惯了在一旁看着或者帮点小忙。但到了这里，工作的节奏一下子慢了很多，周末的下午公司里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在上班。虽然是因为没有其他去处才回到办公室，但陆久走进办公室，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要去天台上呆一会儿吗。”
两个人面对面在办公室里坐了一阵后，V忽然开口说道。
……去什么天台啊，陆久心想，这又不是九月份的上海。寒冬腊月的，就算是晴天，室外也冷得受不了。而且楼顶上风恐怕会不小吧。
不过因为这是V的邀请，所以陆久没有拒绝。毕竟她陪着自己经历了那么多危险的地方，区区北方滴水成冰的冬季寒风凛冽的天台，陆久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忍受。于是他点了点头，和V一起离开办公室走进了通往楼顶的电梯。
公司的大楼一共有十一层，八楼是员工宿舍，陆久住的九楼实际上是客房，要比宿舍的条件好很多。而十楼是会议室，会议室上面的十一楼，就是天台。
走出天台电梯的那一刻，陆久楞了一下——他没想到的是天台并不是露天的，而是有着金属构架支撑的顶棚和玻璃幕墙。天台是大楼的顶层，但并不是真正的楼顶。
天台上并不冷。虽然没有供暖，但是被晒了一整天的天台温度要比户外高得多，加上太阳照在身上，甚至可以说有点暖洋洋的。
V默默地走向天台的边缘，在金属护栏前停了下来。虽然有玻璃幕墙的阻挡，但天台的周围还是设置了半人高的不锈钢栏杆。
陆久也走到了护栏前，望着天台外的景观。公司的大楼虽然不算摩天楼，但因为周围没有其他建筑，所以视野很好，四周的环境一览无遗：西边是苍翠陡峻的山脉，绵延巍峨看不到尽头，从这里看去仿佛近在咫尺；东边则是远方的城市，一块一块地被街道整齐地划分着，隐约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而将城市和山脉链接起来的，就是公司门前那条宛如青色布条一样的公路。
“真是好风景。”陆久由衷地赞叹道，“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嗯。”V轻声答道，“以前在这里待命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
“独自一人？”
“……嗯。”
陆久摇摇头，默然笑了笑。她当然是独自一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这种性格的人，就算说有朋友他也不信，己为何要打听这些呢。
“那么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偶尔来这里。如果遇到的话，希望不要嫌打扰——”
陆久看向V说道。但在转过头的一瞬，他忽然沉默了。
他看到V正在专注地望向远方，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在她米色的头发上反射出一圈淡淡的光晕。陆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因为这场景仿佛——
和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虽然是从潮湿炎热的南美洲变成了干燥寒冷的东北亚，但眼前的一切，就像回到了旧时光。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陆久心想。回首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此时此刻，陆久忽然觉得那就像是一场长梦。这场梦境漫长而残酷、充满了各种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单单是回想，都会让人浑身发抖。但值得欣慰的是，梦醒时分，她还在自己的身边。
陆久恍然地注视着V，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刺眼，他感觉眼角莫名地有些湿润。
“怎么了？”意识到陆久的失魂，V有些不解地轻声问道。
“没什么。”稍稍回过神的陆久说道，“只是忽然觉得，这情景很像在南美洲那时候。”
V也看了陆久一阵，然后微微笑了笑。
“那么，要再表演一下匕首排雷的绝技吗。”她说。
“可以，但首先要有一片沙地雷区才行。”
陆久也笑了，他伸手擦了擦眼睛。那时候的事情，她果然都记得呢。陆久曾经以为她已经不是“那个V”了，但他现在终于能够确认这个人的身份——
无论是哪个V那都是她。她自始至终都是陆久面前这个，被他称作“薇”的女孩。
而且陆久发现，她的笑容，比这冬季午后晴朗天空之下的阳光，还要温暖和灿烂。
“那时从小芮的店里逃了出来，我也觉得很对不起。”V忽然说道，“是因为那时候，我感觉有点……”
“……有点什么？”V的话题忽然改变，让陆久有些不明所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小芮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V把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面色忽然有些怅然，“以前她只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只知道重复我教给她的词汇和句子。可现在却……说的那些开玩笑的话，让我觉得有些，有些……”
“有些陌生，所以感到不安吗。”陆久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的……就是那样。”
“这很正常。你们都好几年没见了，她不可能还和原来那样。人都是会变化的。”
“人都是会变化的吗。”
“当然。”
“可我觉得你没什么变化。”
那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个善变的人，陆久心想。顽冥不化、总是抱着偏执而消沉的宿命观，就算是用的伪装也始终如一。不过，他也曾下过改变的决心了。
“那是……可能因为我们分开的时间不太久。”
“那人形呢。”
“人形也在不断学习和进步，所以，我想时间长了也会有变化吧。”
“那我呢。”V看向陆久，“我变了吗。”
“你……”
陆久看向V，他看到V也正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就那么相互注视了一阵。
“你变了。”就在V打算移开目光的时候，陆久轻声说道。
“哪里变了？”
“我说不清楚，但是能感到和以前的不同。”陆久说，“还是说，这才是本来的你，只是我以前对你并不了解？”
“那么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没有好坏之分。”陆久说，“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是一个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人。”
听了陆久的话，V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看向了别处。她默默地看着天台对面的南方，在那里有着零星的村庄和小片的田地，再往远方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地平线。
“能和我说说帕斯卡女士的事情吗。”沉默了一会儿后，V忽然开口说道。
“你认识帕斯卡吗。”对V的这个提问，陆久有些意外。
“不。在那次见面之前，只是听说过。”
“为什么忽然问起她来了呢。”
“我想知道，能让你喜欢的……是怎样的人。”
听到她的话，陆久无奈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喜欢问些尖锐的问题呢，陆久心想。
但他也一如既往地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那是个非常优秀的人。”陆久说，“她的智商和情商都极高……而目光则更高。不仅掌握着顶尖的技术、在为人和社交方面也出类拔萃，可以说各方面都有着非凡的魅力。”
但是在那夺目的光辉之后，却是不为人知的身不由己——陆久想了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你，为何没有留在她身边呢。”V说，“如果你愿意留在16LAB，帕斯卡女士会很欢迎的吧。”
“因为我是个不招人待见的死脑筋啊。”陆久两手一摊说道，“技术一窍不通、处世又不懂迂回，一来二去的总是惹人反感。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要给别人惹麻烦了。”
听到陆久的话，V笑了笑。
“你是在说我吗。”她说。
“我是说我自己。”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要问这个问题的话，说起来恐怕有点复杂。”陆久说，“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在面临最终抉择的时候，选择了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
“对帕斯卡女士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我不能确定，只是模糊地知道她在追寻一些……有很多错综复杂的事情，包括遗迹里的技术、蝴蝶事件的始末，还有许多人死去和失踪的真相。但我能感觉到，那是庞大而危险、足以撼动这个世界的东西。”
“那你呢。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你。”
V看了陆久一眼，没有说话，然后默默转过了头。
“别开玩笑了。”V低声说。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陆久反问。
“这不值得！”V转过脸看向陆久，颤声说道，“16LAB的那个位置显然更适合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我不过是个……是个……”
“是个什么？”陆久平静地说道，“服从命令的商品、为战斗而存在的机器？还是其他什么一文不值的玩意？”
“就是那些吧。”
“你不是。”陆久说。
“我就是……”
“你不是！”陆久加重了语气说道，“你不是那些东西，你是陆薇。你不是已经对别人报过这个名字了吗？那就是你。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符号，而呼唤这个名字的人们，就是他存在的证明。当你说出你的名字的时候，说真的我很高兴——虽然这个名字有点蹩脚，但那是你对自己的肯定。你已经决定好了要做谁、你已经决定好了要做这个‘陆薇’，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成为她，所以你才抬起头对别人说，‘我叫陆薇’。所以我才会认可这个名字。从那以后，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将用这个名字称呼你；而只要还有人呼唤着这个名字，你的存在就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听懂了吗？不管是对于我来说，还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那就是你。你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玩偶，你是，一个，人！！”
“我是……我……”
陆久面前的女孩已经哽咽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悄然滑下了她的脸庞。她脸上的神色五味杂陈，那不知是悲是喜的复杂表情，是只有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类才能流露出来的。
看着面前的女孩，陆久伸出手，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你也许没有注意到，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他轻声说，“如果你是一部战争机器，我也不过是一部来自旧世界的战争机器，只是性别和性能不同而已。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有我们的权力，那就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这是从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起就被赋予的权力，没有人能够剥夺。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你也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们的选择让我们一起站在了这里，这难道不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吗。所以不要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听到陆久的话，V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但她笑得相当糟糕，因为她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并不是没有感情，陆久心想，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为何物。她能够感受到一个人所能感到的所有情感，但却没人告诉她那是什么。
如果她努力地想要微笑，一定是因为真心的快乐，因为在她的生命中从未知道过快乐。
如果她忍不住流下泪水，一定是因为真心的悲伤，因为在她的生命里从未知道过悲伤。
她的心像是一间未蒙人迹的房间，因为从来不曾有人涉足，所以那里只有一片空旷的死寂。但这间房间此刻却向自己敞开了门。那么他就要给这间房间带入一点生机——即便是他这样渺小的人，如果竭尽全力的话，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陆久将V拉到跟前，把她轻轻地拥在胸前。经过一瞬间的犹豫，V也用力抱住了陆久，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V把脸庞深深埋在他的肩头，毫无掩饰地哭泣着，在这里她终于能把心中深埋的情感释出来。
她一定是累了，陆久心想，而且一定非常委屈吧。因为自己给她的只有这无足轻重的一个拥抱，却让她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和坎坷。但她也许也是因为幸福而流泪，因为这世界上多的是不幸的人，就算耗尽自己的全部生命最后还是一无所得——
因为拥有可以哭泣的眼睛，未必就可以肆意地哭泣；拥有可以拥抱的臂膀，也未必可以拥抱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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