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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 凯博 《雪山真银传》第一二回

2025-02-27 21:55 p站小说 3320 ℃
话说千万年前神隐之时,女娲取下补天石,触地而裂,天柱折,地维绝。天洪灭世,创生之雨三万年不止,海水尽吞,旧人皆覆没。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新人类从原初之海中诞生,受巨兽怪鱼之苦。又过了几万年,大水褪去,归还陆地,然则补天石残渣遍布,源石丛生,深海人多生疾病。文明缓慢建起。

有诗为证:
神人已随黄昏隐,遗民何故起争端。
干戈未定又烽火,劫数曾改九重天。
兴亡几回余荒烬,江流千载唯云烟。
遍观神州无蓬莱,遥看谢家有仙山。

如今新人类初有起色,其中有一位奇人物,生得苦命,然不折于天道,不伤于流言,险中胜,死里生。若问此人如何不俗?请看《雪山真银传》。


第一回:众商客遇险折贼手,假鸳鸯施救巧逃生

清早时分,伦蒂尼姆慢慢苏醒,蒸汽渺渺,商户开张吆喝,宪兵往来巡逻,商帮催车启程,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片热闹景象。
虽时近入冬,维多利亚四季常春,并不见寒冷,学生俱是西装短裙打扮。却见一群商人身着棉大衣,竟不觉闷热,货厢均用隔热布料裹得严严实实,车具也是高底盘、抓地轮的改装型,早早动身向北进发。出了市区后急转向,各人握紧武器保持警惕,仿佛躲避什么灾祸一般。

原来这城郊是贫民窟,属于黑帮地界,同是烟火气浓重,景象却与闹市大不相同。低矮危房丛生,地形复杂,居民个个剽悍狰狞,辱骂污秽之词不绝于耳。时常有黑帮埋伏此地,只听一发梆子响,数十人四下杀出,将货物洗劫一空,抵抗者趁乱做掉,尸体丢弃荒郊野外喂鸟。是以过往商帮宁可多走两倍冤枉路,也不愿从中借道。
总算平安过了贫民窟,众人松一口气。出了城门,喧嚣声渐止,载具马力全开,预计还有三天路程,大家脱了装备,各自打发时间去。

听得一年轻人开口:“大哥,我看这趟生意非比寻常,有什么来头?”
“怎么,当家的没给你们交代?”队长扫他一眼,是陌生面孔。眼前人约莫二十年纪,虽在车内仍戴帽遮面。换作一般队伍或许显得突兀,然则行脚商一生多灾多难,少不了得罪江湖中人,隐蔽身份已是惯常。队长并未多虑。
“我们行脚客怎方便乱说话,我瞧得那大老板破费给咱置办了新车,还添了一倍人手,三更时分又与大哥密谈,想必是押的货……”年轻人朝货厢努努嘴,压低声音。
“哼,不磨练磨练功夫,嘴碎倒挺积极。”一粗壮汉子说道,看头上特征,是菲林族。“这批货照例是要拉到谢拉格的,其他就不能说,你也懂规矩。”
行脚商人跑遍天下,靠的便是一个诚信。和客户签了合同,至死也不能透露半个字,否则,不仅行会身败名裂,成员还会招致灭门之危。商人货厢上装有源石炸药,一旦货物落入敌手,领队的启动开关,拼个玉石俱焚。因此商人战斗本领不见得高强,保守机密却值得信赖。一旦被逼上绝境,商人个个发狠,争相以命抵命,萨卡兹佣兵也要退让三分。
“好,我不问,你只说这路上有何危险?大伙明面不说,心里可都嘀咕着呢。”

队长摸样的人略一迟疑。年轻人一句话切中他的要害,当家吞吞吐吐,似有隐情在内,提供人手装备又说明前路凶险异常,怨不得众人不安。三辆大车,八台货厢,三十六位行脚商,每人配备御寒护甲并刀枪法杖若干,他这走惯江湖的老手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
“我也难说,教兄弟们时时小心注意,夜里每车留三人监视,遇敌切不可恋战,留得货物要紧。”
“那还用说?这喀兰雪山人间仙境,能走这么一遭,就算是葬身此地也值了。”年轻人道,语气难掩兴奋。
“你要死便死,别咒我们陪葬,我可还没活够呢。”角落里一位女性机械师听得多时,冷冷回应。年轻人自知失言,尴尬笑笑,便不再出声。
队长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前两日于路无话,第三天却不凑巧,二百里内有暴风眼掠过行进路线,风雪扑天,昏天黑日,不辨方位。车队趁着风力稍弱时缓缓前行,每日只行得四五十里,如此耽误了四天,眼见得燃料和食物渐渐吃紧,队长暗自着急。第八天始天气转好,车队驶离风暴边缘,顿时天朗气清,风景一新。只见视野范围内白雪皑皑,山峦迭起,阳光之下一片浮光跃金,不觉间已进入谢拉格边境,众人大为宽慰。

行不久,地势猛然陡峭,乱石丛生,车队放慢速度仍不免颠簸。幸而货车经过改装,传动组件无遭碎石划破之虞。大路收窄,傍山而行,一侧是千仞岩壁,一侧是万丈深渊。两三个没走过山道的新手频繁向窗外看去,但见车队海拔渐高,悬崖底愈发深不可见,光线只能斜射入对面岩壁,石壁高耸阴森可怖,却似迎面倒来,又似失足坠去,不禁打了个寒战。车身一震,忽的跃上平地,原是一山翻过,一山又起,前山峰顶变作后山脚落,山路忽左忽右绵延不断,年轻商人看得痴了,似有大道理在内。

不知翻过多少个山头,景色又见一变,群山没入地平线,周遭一片白茫茫的平坦无垠,却似平地行车。驾驶员早看到天边旌旗摇动,似有人烟,料想这趟险程就要平安结束,都舒了口气。行近了,果然是一面大旗,上绣“千峰珠塔通天路,万里玉床谢贵宾”,识得谢拉格文字的,忍不住轻哼一声,这旗说得轻巧,好似这鬼地方热情好客,容易来到,实则谢拉格地势偏远险峻,不通人烟,与外界隔绝已有六百余年。每年慕名拜访的探险者,死于路上者十停去了九停,哪怕九死一生抵达境内,也不免碰一鼻子冷灰。由是谢拉格于外界俨然如世外仙境,当地人尤其排外,好客更无从说起。好事者难以入境,倒省了不少麻烦。

又行百里,旗子早已不见。但见左右两座雪坡隆起,形状圆润,白皙如羊脂,这唤作“雪女坡”,乃“圣地七十二景”之一,因形似少女酥胸得名,道路从中穿过,两坡夹道欢迎。车里早有人解说,众人嘻嘻哈哈,玩笑声不绝于耳。车行到坡中间,忽听得一声巨响,众人顿时警觉,抬头看时,只见坡顶两束白浪冲来,正疑是雪崩,眼尖的瞅见雪浪里隐隐约约有人影攒动,方知竟是劫车贼。

队长大叫不好,忙喝令各车驾驶员急打方向盘,朝坡顶冲上去。原来两波雪崩汇聚坡底,道路早淹没三四米,哪里还能行进?待到那时就只有束手待毙了。敌人见车队不仅不逃,反而迎坡冲上,也吃了一惊。眼见得雪浪要迎面相撞,队长一声令下,三车立即抛下固定锚,稳稳插进坡里;底盘急剧发热,在雪里融化了一个小坑,顺势陷下去,可避开浪头冲击力;轮胎一接触到石头地面,立即伸出齿轮倒刺铆钉,扎入石缝。雪崩卷过,三台大车竟屹然不动,仿佛生长在坡上一般。众人并未停顿,立即对车身施术,在周围三米内展开高热屏障,防止积雪掩埋车顶。雪崩势头一减,便见车外人影高速掠过,只因车身热力异常,一时间不能接近。屏障难以维持长久,队长发一声喊,术士收了法力,持盾战斗员冲出车外,持枪战士紧跟其后,术士留在车里待命。

此时雪崩已止,可清楚看到两边坡顶各有三四十人,均着厚重的大衣,脚踏滑雪板、雪橇等物件,兵刃闪动。为首两人一个矮小纤细,面含笑意,一个背阔腰圆,怒目横须,大喝“识相的,交出东西,留一命不死!”商贾大怒,开枪回击。只见一人挥动滑雪杆,轻轻一点,转瞬便没了影子。那人在雪上腾挪百转,飞舞跃动,极尽灵巧之功,教十多位狙击手竟难以瞄准。另三人也一点雪地飞出,四人围成一个圆形,把三台车困在核心,四人却是越转越快,圈子越收越紧。一商人见不能取胜,看那四人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触,一时心急,竟无视队长告诫跳下车顶,要贴身搏斗。滑雪者迎面而来,眼看要相撞,轻轻夹起滑板,收腹纵身,在空中转体两圈半,轻轻落地,速度不减,依旧向前飞去。那商人一愣,不及惨叫便倒地身亡,流血染红雪地。众人大骇,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

贼首面露不满,嘟噜了一句。有人听出是“异乡之血,休教脏了喀兰圣地”,怒火攻心,拉满弓弦瞄准二人射去一箭,矮人不慌不忙,视若不见,将至面前时忽伸出右手二指,竟把飞箭停住。众商大惊,忖度不是对手,各自思索保全之策。

车窗翻转,伸出若干炮筒,术士一齐发力,朝滑雪者脚下的积雪打去。能量弹落地即融,滑板没了落脚点,只能退却。贼人忌惮重型装备与自爆装置,亦不敢接近。坡顶旗帜挥动,第二队扫雪者手持形状怪异的长铳,俯冲直下。不待狙击手瞄准,扫雪者长枪插入雪地,发出砰砰砰几声巨响。响声所到之处卷起一阵白雾,贼人藏进雾中消除身形,趁机接近,瞄准方位丢出各种暗器。一时惨叫不断,“小心,敌人有暗器!”“躲进车里!”“飞刀……不对,是冰!”雪雾散开,却见五六名战士倒在车外,血迹溅得更远了。原来这长铳唤作“崩山铳”,枪身挂着数台气泵,往雪里一插,打入高压空气,便能乘雾前进。多台枪一起发力,真能引发一场小规模雪崩,是谢拉格常用兵器之一。

怪的是,方才贼人所用暗器竟消失无踪,茫茫雪地上什么都没剩下。

先前两波攻势已经把雪地压得实了,第三波溜冰者飞也似的窜出,手里隐约握着被冰包裹的迷你炸弹。这些人趁车里商人来不及反击,比先前更为接近,随手把冰炸弹投向车身。那炸弹一经启动,内核不断发热,直至烧融冰块包装,其后却另有蹊跷。这边一个战士估算炸药威力不大,举起防暴盾牌反击。众人听得一串劈啪作响,却没等到预想中的爆炸火光、冲击。那战士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好似冰雕一般。盾牌失去依靠,倒向战士,一座血肉之躯竟如同冰渣般四分五裂。可怜战士一身勇猛,被“冰爆石”送了性命。车身上贴的冰爆石先后引爆,发动机温度骤降,哼哼两声,当即熄火。偌大一座移动热武器堡垒,如今变作漆黑沉重的铁棺材,在寒风中迅速失去温度。

坡上旗帜一指,所有贼人一齐冲下。所有人再无顾虑,跳出车外火拼,队长握紧自爆按钮。交手短短几分钟内,又牺牲了十多人。

眼看大势已去,队长心灰意冷。两人退回车内。三人相顾,原是那年轻行脚客和先前出言讽刺的女机师。外面喧闹渐止,其他人一个一个相继倒下。贼人围成铁桶,只差破门而入。三人苦笑不止,队长道:“这番死于贼手,是我做队长的失职,冒进重地,万死难辞其咎啊。”年轻人放声大笑:“入职时老板就说干咱这行的总有这么一遭。现在想来,还是半路掉进山沟里舒服些。”女机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不该让你这乌鸦嘴开口,果然弄出事情……唉!”队长双手合十祈祷,道“商帮有规,人在货在,人亡货亡。二位入行不久,原应前程似锦,难料出师不利,教二位埋骨异乡。实在对不住。”年轻人道:“死生天定,人又何为,那位女士意下如何?”女机师瞪他一眼。

队长摸出自爆按钮,依次输入密码,摁到最后一位数时忽觉双手剧痛无比,好似被一对儿铁钳死死卡住。方才束手待毙的两年轻男女一跃而起,男人拿他左手,女人拿他右手,稍加用力,按钮竟被两人空手夺去。队长又惊又怒,男子先开口:“您老是个好人,不用死在这里。您就在这稍加休息,看我们手段。”话音未落,两人已翻出车外。
雪地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裹着兜帽大衣,看不出体型,女的短发猫耳,已脱去制服棉衣,露出甚是清凉的连体硬底长裙,身型苗条匀称,肤如凝脂。

男子嘿嘿嗤笑,“幸亏你眼明手快,好险,好险。”女子圆瞪双眼,“你做的好计划!先是翘了课,作什么押镖商人吸十几天闷气,又是和强人作对,你好大本事!”男子耸肩,道“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向闻天山雪莲千年不化,喀兰圣铃空谷传响,不亲眼看看怎行。再说咱俩同行,总归安全些,你不也答应了么?”女子不搭话,男人抓住一丝道理,“你也想看对不对?想研究源石总归是要来谢拉格一趟。”两人嬉笑怒骂,全然不把贼人当回事。

众贼倍感轻视,怒火中烧,六人上前,男子面露惊慌,大叫:“哎呦,老太婆救命!”四下躲闪。女子回他一句:“自求多福!”双脚一点,一手刺出攻其要害。贼人躲闪不及,咽喉已被一掌劈中,倒地不起。女子回身接住暗器,柳条似的双臂飞舞,暗器已击回发出者。男人看似疲于应付,实则一步一闪,巧妙躲开三人迂回夹击;觑见三人近了,突然横舒臂展,三人未及看清,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这一击威力非同寻常,三人四散飞出十余丈远方得落地。

矮贼首知这一男一女身手了得,举止怪异,不像寻常行脚商,道“且住!二位若非地道商人,请报上名号”。男人道:“我叫没命鬼,她是黑风老妖。”女子不悦。贼首道:“我们只想要那车里的东西,与二位无冤无仇,若非商人,请自去。”男人摇摇头,“奇怪!你又不是协会的老板,凭何说我不是商人?”高贼首早按耐不住,大喝“和他们废话什么,都杀了了事!”扫雪者得令,一拥而上。男子又作慌张相“哎呦,他们手里有武器,空手怎敌得过?我也得拿个冰刃。”从打倒的敌人手上摸走了崩山铳,上下摸索,“不好,这玩意古怪得很,我不会用啊!我记得这人是如此摆弄……”长铳摆来摆去,时左时右,忽的插进雪地。一声巨响,雪雾弥漫,贼首这才反应过来,大呼上当。

却说车中队长,见二人没入雾中,正思忖趁乱脱出之法,忽觉身体一轻,背后被人单手提起。那人轻声说“别出声,咱们走”,转眼间来到车外,耳边风声大作,夹杂着各类呼喊“休教俩人跑了!”“他们会暗器!”“散开,爆炸!”接着一声轰隆隆巨响震得耳膜生疼,不多时气浪卷来,队长连着那人一起被推向前。渐渐地没了动静。
队长挣扎着站起,兜帽男人和猫耳女子倒在雪地上呼呼喘气,汗水在雪上画了一圈人形。队长回头看向运输车方向,惊觉已在十数里外,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大作。不必多想便知这两人引爆了开关。

男人呼气不止,断断续续说道,“老先生,对不住啦……咱手段用尽也就想出了这个法子……现在各自为战,自求多福吧。”女子回道“落魄东西,谁让你……这么近就按,差点送了性命。”队长摇摇头,“二位好意我已领教了,就我性命并保住机密之恩,我实在难以报答。”男人咧嘴一笑,“还没问你名字呢。”队长道“诨名扎克·拉巴赫。”男人点点头,拿出一个匣子“扎克队长,你大概已经想到了,车里的货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这个才是目的。从你车里找到的……现在拿好,怎么处置随您喜欢。不过一场血光之灾能否消除,全看这个匣子的造化了。”

扎克接过匣子,不禁大惊。此为谢拉格特制的保密装置,包装本身隔热,水溶性的信封被两侧栅栏格夹于中间,上下皆为冰块,封口处有极其精密的机械保护。匣子必须用谢拉格人特殊的法术打开,否则机械启动,冰块将迅速融化销毁信封。内置冰块亦是保值期限,若期限内始终无人打开,冰块将自行消融。不知这男人什么身份,就算把信件送到,也不知是福是祸。当下虽接过密匣,心内仍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送去。

男人慢慢站起,叹气道“我责任已尽,今后不再干涉这里事务。老太婆,咱去找雪莲罢。”女子抖落外衣上雪,“穷死鬼,现在知道别管闲事了?普天之下多少表里纠纷,都教你问个遍才好。下次再遇险,我可不管你,你自在冰天雪地里冻死可好。”男人嘿嘿一笑,“我何时要你救了?纵是有险也轮不到你施展。老猞猁记好了,下次你跑你的,我自有妙计。”女子道“甚么妙计,到头来自找不快,还要连带我受苦。唉,你这自负……确是没救了。”

扎克拱手行礼,“看来二位另有要事,此地危机仍存,不便停留,咱们在此告辞。二位大恩大德当下无以为报,日后相见,必冒死倾力相助。”男人还礼,“那老太婆说得有理,跟我扯上关系准没好事。遇不见最好,从此相忘于江湖,亦不失为一件美事。”男女二人互相搀扶着离去,想是为爆炸所波及,仍未复原。

扎克握着手里的东西,宛如定时炸弹一般。按男人所言,这信件关系雪上一场腥风血雨,究竟哪方得利全无头绪,冒然前往三族议会无异于送死。何况贼人仍活跃于左近,被抓到更不知有何悲惨结果。忽灵光一闪,想起一件大事来,终于心生一计。扎克藏好匣子,纵步向村庄方向去了。
未知扎克心内如何计算,这一趟前途是吉是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圣女仁心释队长,博士伪装逢银灰

书接上文。自古有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泰拉人受泽于天地,为自然生养,根性亦随故乡环境沾染。谢拉格人依靠天险,不通外界,从小不知天灾为何物,因此对雪山极其崇拜,“天山喀兰”更是被视为圣地,非蔓珠院允许决不能踏足。此地人人信服喀兰教,政治由三族议会把控,文化教育则为蔓珠院一手主持。每年初雪节气,谢拉格将迎来一年一度的宗教节日——圣洗会。

世人有所不知,圣洗会是谢拉格头等大事。此日商户闭门,百行停业。男女老少前往蔓珠院听圣女讲解经文,祭祀神灵,向各家发放入冬后喀兰山上第一场雪采集的雪水。日落后各自回家,以雪水涂身,象征净化。若圣女喀兰圣女当年驾崩,新圣女的选拔也应于次日进行。此日后一周,各家应闭门不出,诵经修养。圣女于蔓珠院中昼夜摇动圣铃,铃声传遍整片谢拉格地区。七日后圣铃停息,众人方可出门。七日期限内凡事都要听凭蔓珠院安排,三族议会亦无权插手。

说来可巧,当下临近初雪时分,来日便是圣洗大会,各家各户已做好闭门准备,街上空无一人。却说扎克自从别了那对儿男女,一路隐蔽潜入村庄,处处隐蔽小心。他盘算着“把信封交给三族议会的任何一方都是寻死,但蔓珠院独立于三族争端,圣女慈悲为怀,必不会见死不救。平常生杀大权交由议会,圣洗会七日之内却是蔓珠院做主。我等到圣洗当天,把信件呈给圣女,议会中人也奈我不何。”再三考虑确乎是唯一万全之计。当下找到一间空仓库,扫出一片空地,权且休息一晚。

正要和衣而睡,忽然腹中不住打鼓。扎克这才想起已有十个时辰未有半点食物进肚。此时危机既除,饥饿感倒涌上来了。扎克心想:腹中空空,如何挨到明早?行动时饥肠辘辘,反而出了岔子,就算不被杀也饿煞了。打定主意,起身出门寻些吃食来。但见家家门窗紧闭,一片雪花都钻不进,扎克又如何能潜入?徒劳转了一阵,腹中却更饿得紧了。

有道是“人急走险,狗急跳墙”,扎克为饿所困,周遭只有一座气派建筑有亮光,竟不顾风险,向喀兰教堂奔去。初时还颇为谨慎,一连绕过三座大门都无人把守,偌大一座庭院没半点人声,便放宽心态,大步穿行。

然而教堂内部回环相通,房屋密闭,加之夜黑风高,寒风扑面,雕梁画栋交错,教外人难辨方向。扎克眼见得没见到厨房反而迷了路,愈行愈饿,愈饿愈心焦,忽想起“明日接待市民,大厅中不正摆了饮食酒水?”返身回到正中厅堂,果然已备好桌椅饮食。原来扎克一时慌乱,竟没想到谢拉格气候严寒,食材过夜不腐,因而无须特意存储。蔓珠院事务繁杂,为图方便往往提前一夜备好,不想竟便宜了来取食物的盗贼。扎克满心欢喜,急忙取一勺葡萄酒酿润喉,左手塞面包下肚,右手撕下冻肉生吃,又摘一颗玉梨解腻,这才有了充实感。

吃饱喝足,扎克正要带走几块面包,忽听门外响动,一人已来到门前,道“何人在此叨扰?”语气却甚为舒缓,毫无惊怒之意。扎克大惊,环顾大厅空旷了然,哪里有躲藏处?扎克趁着酒劲,心想“教这人难出声则个,纵是惊扰了众修女,也能当人质”,提起脚悄悄走到门口,猫腰握拳,蓄势待发。

听得门环轻扣,两扇门向外大开,一轮冷月随之洒落。只见来者亭亭玉立,身着刺绣喀兰教会纹样贴身白袍,宽额剑眉,披发素颜,眉宇之间自有七分飒爽豪气,肌肤正似谢拉格人特色白里透红。见了扎克,面不改色。扎克不曾想来人竟是如此天仙一般的修女,本已大惊,见来者面色不改,更是惊惧,早忘了人质一事。双脚却似被钉住,半步也动不得。扎克心想一生精明慎重,今天竟然栽在小姑娘手里,落个偷寺庙贡品饿死贼的罪名,到阎王爷那报到时须不好看——真个是奇耻大辱。

那人望向厅内,登时明白,便说“吃好了?跟我来。”掉头便走。扎克又是一惊,心想此时反身跳上房梁就能隐蔽身形,一时半会无须担心为人发现,但不跟去,小姑娘声张起来,自个儿又怎么逃得出这石头迷宫?咬咬牙,心下做好觉悟,快步跟上。那人听背后脚步声便知方位,扎克行快便快,他慢则慢,始终搁这不多不少五步远。转过几座角楼,路过几间偏门,似是愈走愈深。扎克心下不安加重,只是独自更难寻路逃出,别无他法,只得继续跟行。远处人声依稀可闻,不久越来越近,只隔着一面女墙,扎克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是了,这是要叫守卫来。我命休矣!”既知必死,反觉一片空明,方才多次杀心升起,此时大为羞愧。“拉巴赫啊拉巴赫,你枉作男人,怎对得起这名姓?”

扎克沉于胡思乱想,竟没注意引路人已止步,退在女墙旁。扎克还要前进,那人探出一手,将他轻轻拉回。那人悄声道“安静。”前去迎上。扎克伏在草丛里,听得一童声道“师父在这里作何?”女声道“梦里听见雪雉鸣叫,似有悲情。”童声道“哪里有雪雉?实是进了贼。”女声道“我想也是,不找到源头总归难眠。”一男声道“圣女请回休息,明日另有大事,小贼由我等抓捕。”

扎克清清楚楚听得“圣女”二字,顿时如五雷轰顶。心想无巧不成书,反而省了他不少麻烦。一只手伸入贴身内兜,本要掏出匣子来,这双手却在风里冻得僵直,匣子没抓稳,先前塞进的几块面包竟一发滚落。响声本来轻微难辨,却哪能逃得过十几双雪境磨炼的顺风耳?

众人听得亲切,一发跳起,“谁!”扎克见圣女回头,背着众人略一弹指,噔的一记瓦片碎裂声。众人只道是贼人伏在房顶,火炬烛灯忙照向高处。圣女道:“你们既不捉贼,我自去抓他。”童声忙道“不劳师父出手。你们还愣着干甚么!”火光晃动,十几条人影依次从扎克头上掠过,片刻间都走远了。

圣女道:“此处向前便无人。你去罢。”扎克打定主意,呈上密信,道:“圣女大人,我有一件物事相托。”圣女道:“这是悬冰封?你如何得到?”扎克道:“实不相瞒,鄙人是从伦蒂尼姆来的商贾,委托护送货物到谢拉格境内,只因在雪女坡上遭贼,人车尽失,只剩这件匣子。鄙人不知应作如何处理,向闻喀兰圣女仁心宅厚,托付与之必能完全。一时鬼迷心窍,竟来教堂内偷窃,本应万死,幸得大人救命。人说这匣内关系一件大事,此等恩情小人仅能以此为报。”

圣女接过冰封,就着月光仔细打量。须臾,道:“我已知了。他们不久便要回来,你快去。”扎克心内一丝暖意油然而生,不禁向圣女连拜三拜。掉头便走。

不多时回到小屋内。想到一日内两回遇险,仍心有余悸,幸而有贵人搭救,如此遭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如今不知旦夕祸福,身在异乡,如何回维多利亚去?就算下山,工作定是丢了,伦蒂尼姆公会追究其责任来多半也是一个死字。想了一会,只觉何处不甚对劲:这谢拉格常年封闭,家户相识,外人最是难进,本地更是为议会控制,固若铁桶,却如何有强盗劫掠?扎克无法可想,只得睡去。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得人声喧闹,忽觉脑后吃了一击,登时没了意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街上早已汇集起一股人潮,一发向教堂涌去;街上军警卫兵开路,引导众人依次进场就座;塔楼上,修女执棰诵经,钟声清亮远播。听众双手合十,默念经文,会场内鸦雀无声。却看人群队尾慢慢跟着个不起眼的男子,也挨到最后一排落座,这人同本地人一般装束,然而戴帽围巾,进室内仍不摘下——不是上回那轻浮男子是谁?
原来昨日扎克与二人分别后,兜帽男不敢贸然接近村庄,便回雪女坡逮住几名落单盗贼,换下衣物,又打听得圣洗会即日举办,玩心顿起,吩咐短发女事先留在村里以备不测,自己混入人群凑热闹去。只见男子摸出一本经文,眼神却不住四下打量。

那晚扎克进教堂时正是夜深,目中但见一片黑漆漆的高矮楼阁,如今兜帽男却是光天化日下,打正门堂堂正正进来,所观所感自然大不相同。教堂位居小镇地势高处,须先爬上百余阶青石铺就成的云梯,道旁松柏相映;正门乃九根花白立柱支撑起三角浮雕拱顶,雕花高墙耸立,围成一座四方阔大的院落,东西南三个方位开偏门,东北西北西南三角竖尖顶角楼;院内大小建筑或圆顶宽广,或尖顶瘦削,均以飞撑、浮壁互相支持,飞拱、扶垛相勾连;女墙交错,回环往复。从外向内观看,果然器宇轩昂,从内慢慢游行,又觉幽深繁复。如无熟路人带领,第一次进教堂不免迷路。

兜帽男子一路惊叹之余不免困惑,“这云梯并道旁树是炎国风格,角楼似炎国皇宫,内室如东国,正门与各类拱顶却似古莱塔尼亚,厅堂倒像是维多利亚遗风,大有混合模仿之意,究竟何人所作?”当下在大厅坐定。日出两时辰有余,角楼钟声停息。一众修女发放酒水毕,兜帽男见无人开动,自己也不便大快朵颐,只得按捺性子。

终于,一长袍修道士上台颂词,说的净是些经文废话。接着唱诗班上前,全场人起立,共唱赞美诗。男子依旁人发声,有样学样,心想:“倒和哥伦比亚剧院无甚区别。”一人来报,言说四家已就绪,帷幕拉开,现出后面一座神龛,左右各列两张宽背木椅,并七条长凳。一声“希瓦艾什家族族长到——”只见台下黑衣人簇拥着一人,银丝似雪,豹尾轻摇,身披翎羽大衣,右手倚杖点地,阔背直腰,面目方正威严,端的是气质非凡;身后一女性,神态端庄,想必是这家夫人;夫人身侧又有一西装革履的丰蹄氏,高大威猛,举止却轻柔优雅,应是管家。兜帽男不认得,只听人群希希索索“是希瓦艾什当家的”“年过四十,威严不减,真个是男子汉”“唉,我家若能有角峰氏如此管家,千金不足惜”。银发当家坐上神龛左侧交椅,夫人管家下人等就长凳依次落座。

修女传话“赛普勒斯家族族长到——”又见一人背手而立,神态似笑非笑,身着银白色贴身纹绣燕尾礼服,轻轻上台,不声不响坐在边缘一张交椅上。台下有人认出,低声交谈“是赛普勒斯氏”“议会来了两人了”。铃声响动,一众修女搀扶圣女落座于神龛右侧。最后一张椅子却一直无人就坐,厅外本有嘈杂人声,这家人本已就位,突发急事,竟不辞而去。

众人渐渐不满起来,有人道:“真是欺人太甚”“目中无神,要遭报应的”“教全镇人等他一个,好大面子!”小半个时辰过去,愈发焦躁起来。终于有人报信,“巴姆家族族长,少爷,领事都已到了。”不久十几人气势汹汹涌进会场。为首一人身材尤其强壮,面带怒气,着短衣短裤登山靴,只披着一件军大衣,竟能在寒风里来去自如。后面一年轻人身穿滑雪装备,却面露沮丧。两个亲兵队长伴随左右,一个矮小纤细,一个背阔腰圆,不时环顾群众,若有所思。

兜帽男惊得几欲跳起,这两个卫兵队长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杀人劫掠的贼首!见二人不时扫视会场,忙支起经书遮住面部。心下想到:这三族议会的卫兵队怎会沦为强盗?是了,想必那密信关乎存亡,竟不惜出此毒计,教私兵扮作强盗杀害无辜商贾。我之前只道是谁家私事,随手糊弄那队长,把密信脱手给了他,决计不曾想到关乎三族斗争。不好,队长怕是有难!

男子心烦意乱,怕被认出,趁二人落座间隙悄悄潜出大厅。无人引路,便随意兜兜转转,自在穿行,辨认教堂各处风景。忽闻见一股异香,犹如雪中腊梅,隐约难辨,兜帽男抖擞精神,仔细辨认那香气方位,来到一间门前。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芳香扑鼻,不禁打个喷嚏。原来谢拉格书籍不同别处,白桦皮剥做封页,松脂香料浇入纸浆,加之麝香涂抹,香气尤甚。藏书处更是香气浓郁。,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间藏书室,两排书架正中端端正正坐着一位少年,十三四岁年纪,上身穿灰白条纹毛衣,下身黑色毛裤并白袜深灰棉鞋,手腕脚踝处露出细嫩的雪白皮肤,一头银色短发精细的打理过,面目清秀稚嫩,瞳色浅褐清澈,见陌生人进来,猫耳和短豹尾紧张地竖起来。

兜帽男心里已有底了,这孩子应是希瓦艾什家公子,并不放在心上,上下观看房中藏书。男孩合上书,问道“请问先生是哪里人士?”男子答道:“维多利亚源石学者并药物学博士,受邀前来谢拉格勘察研究。”男孩道:“此处是修道院内室,博士先生如何到来?”博士道:“嘿,我一闻见油墨味就食指大动,自从走进教堂正门就饿得不行,那甚么圣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路跟着香味便找到这好去处。”抽出一本雪山动植物图鉴,自顾自翻阅。

忽反问道:“想必你就是希瓦艾什家公子,怎么称呼?”男孩挺直腰背,神态严肃道:“我叫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博士挥挥手,甚不耐烦:“太长了不好记。嗯……希瓦艾什,希瓦艾什,按维多利亚语发音再换成炎国文字,应是银灰——我就叫你银灰好了。”
男孩大惊,谢拉格人带有封闭特征,家族认同感最强,尤以尊崇姓氏为甚。眼前这博士全不放在眼里,心中又惊又怒,却碍于修养不便发作。见博士读的入迷,便不再搭理他。

约半时辰后,博士快速翻完图鉴,推回书架。随口问道:“银灰,你在看的是什么书?”男孩不出声,反而勾起博士兴趣。博士走近,低下身子偷瞄:“不喜欢银灰这个名儿?人生在世名字只是个名号,能区别开就行了。让我看看你读的是……怎么是经书?”博士从书架也抽出一本经书,刚翻开瞄了一眼便连打呵欠。“不好意思,我一看废话就渴睡。”

男孩忍无可忍,起身厉声道:“侮辱族姓,不过一家;妄言经典便是侮辱谢拉格人,我不容你如此说。”博士寸步不让,道:“你倒给我解一解,这经文是何意思?”指着一句“悱佶靡生,庛其摩偈”。男孩不假思索,朗声答道:“那些无信仰的,一生庸碌无为,要启用智慧发掘神谕。”谁想博士摇头叹息,道:“错了错了,这分明是夹杂了几种文字,硬要你们用谢拉格语系解释,未免强行了些。就像这教堂一样,竟是七八种风格杂糅成的。本地人不解反崇, 我这外人却看得分明。”

银灰第一次听此如此言论,惊得难以言语。博士叹气道:“若是我再学两门外语,没准能读出个意思;只懂谢拉格语——嘿嘿,想破脑壳也别想看懂半句。你背的那些教条,不都是长辈教的?”银灰只觉得此人风言风语,摇头不应。博士又翻开一本神话传奇,饕餮读起,二人再不交谈。

博士读得兴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隐约听得屋外人声走动,交谈甚急。博士看似浑不在意,实则凝聚意念,门外对话声听得亲切:“你们扩大搜索,休要惊动圣女”“对象女性,浅绿短发,看特征是菲林人”“那男的也在左近,都搜来一发捉了”,暗暗吃惊:明明嘱咐同伴潜伏民居不能声张,当下怎的暴露了?来人小心敲门,道:“希瓦艾什家的少爷,巴姆家代我向您问好。上面有令:要搜索教堂各个角落。属下冒昧,请允许我们进门检查。”博士放好书,笑道:“银灰少爷,今儿个正是不凑巧。我先行告辞,日后有缘再见。”推开窗门,脚一点窗沿跃出,如同燕子展翅飞脱,竟没发出半点声响。银灰冲至窗边,哪里还有男人影子?

银灰重新关上窗子,放卫兵进屋,却一句不提方才博士之事。不久卫兵欠身而出,银灰重拾起经文,顿觉书中种种文字诡异陌生,生僻难字都变作绞索,再不能读。只得做罢。
却说那边博士一路小心留意,潜行回讲经堂附近,却见一人被捆作粽子。有分教,各人自扫门前雪,替人除霜须倒霉。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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